文论点滴

上赖下心 多思多悟

  • 发布时间:2014-09-17
  • 浏览次数:1891

 

上赖下心  多思多悟

柯文辉

僧懒悟,河南潢川人,俗姓李,名奚如。1969424圆寂时约70岁。他仅读过几年私塾,少年失怙,孤贫无依,14岁赴当地远铎庵披剃为沙弥,法名晓悟。十年后受比丘戒于湖北汉阳归元寺。

    1925年适厦门普陀寺创立闽南佛学院,懒悟为首届学僧,二年后太虚大师兼任住持及院长,未几闹起学潮,学院主事者惠庭无力解决,遂与学生代表巨赞(时名传戒)同赴杭州向太虚请示,大师电告芝峰去厦门主持教学,大醒负责行政,从兹学院闻名全国。而懒悟贪眠,置身潮外。因不讲究仪表,鹑衣百结,不肯沐浴……以懒著称,乃更名懒悟。后来题画多署懒和尚,潢川、莽张僧等。

    毕业后即赴日本数载,据闻系研究法相唯识之学。但他对缁素友人从不提及此事,亦不阐扬法相宗及唯识论。三十年代初,返杭居灵隐寺,始绘粉蝶,旋改山水,由清初四王上溯宋元,广临古画,畅写风光,苦练笔墨。

    1935年自沪登舟拟至九江归隐庐山,到达安庆时,被迎江寺方丈心坚及竺庵法师苦留,遂居江城约廿载。

    抗战胜利,住持城西始建于晋代的太平寺,和尚能一睡一昼夜,鼾声雷动。来了雅客则恳谈达旦而无倦容。据同住僧人宝舟说,当时安徽省主席刘镇华,跟和尚是河南老乡。刘让秘书带车来接和尚到省府,和尚进门就入席,连喝两壶,醺醺大醉,刘没有机会开口求画,只得送和尚回迎江寺。和尚旋即一走两年多,等刘下台才回安庆。后来乌以风师为他写的墓志铭说:“高官显贵则弗予,贩夫走卒求之则立应。”出处即此。

    五十年代初住持合肥明教寺,原址传为曹操部将所建教弩台。曾人美协并与萧龙士、梅雪峰、孔小瑜、梅华等合办过《五老画展》。

    文革之始,藏品及画作遭焚毁,并被遣送至合肥城南月潭庵接受再批判,共处者有僧、尼、神甫、阿訇,终日无一语交谈。后看守略松懈,有青年林文奇不畏株连时去探视,重病时日夜守护,直至迁化。

    乌以风师题懒公画云:画中意境以淡雅最高,使人观之有安和闲逸之感,此之谓画教。欲臻此境,先须除尽胸中浊气。古人云,中国画第一忘俗,可谓知言。余见师画甚多,此帧最得闲雅之趣,因赋一绝:江上风尘老画师,但凭杯酒悟禅思。至今唯有盛唐月,来照经楼似旧时。

和尚的画一洗机心,如春蚕吐丝,抽线若弦,和尚脉搏存乎其中,不悖情法度,又无轨迹可求。即兴效果,可遇不可重复。画中景物亦真亦幻,似非而是。不造险,无险可破,又具灵奇。他有画跋说:“子久清幽绝俗,仲圭苍凉古朴,山樵之清奇,云林之简洁,皆不敢摹仿。以余性拙然,独取清代半千老人、石涛、石谿、渐江诸名家,取其远不若邻其近矣。”

林散之赠诗云:“云树年年别,交游淡更成。人间懒和尚,天外瘦书生。好纸何妨旧,秃毫更有情。平生任疏略,墨里悟空明。”

有人撰文谓和尚师事黄宾虹。可能只是请教或系私淑,未必坐过绛帐春风。

台湾学者所作和尚小传,说他曾师林风眠,二人虽同在杭州,艺术趣味迥异,风眠翁不习宋元山水,仅摹过敦煌壁画。师生一说,文献无征。还说和尚走街串巷为贫苦人治病,大把掏出钱来接济。大概是口头文学。太平寺庙产少,香客稀,三僧人衣食不丰。和尚曾在旧货店碰到沈曾植章草中堂一件,索价银圆两块,他买不起,欲以十开册页去换,商人宁以一块半银元卖给安大一教授。和尚扫兴而归,慨叹几日,哪有多资济众?

和尚尝言:“俺是懒得要命,不是懒得去悟禅理,或借懒劲睡大觉去悟什么道道子来,那是瞎摆置!懒字写成篆书便是上赖下心,就是靠多思多用心慢慢参悟!

懒悟没有弘一、曼殊热热闹闹荡气回肠的才子奇梦,他只是以禅家眼平常心消退火气,小得扎实,秀得蓊郁,借得古哲风韵略多,清逸自适的民间画人而已。

和尚一世与人无争,平淡为福,随遇而安,守僧人本分,鄙薄扰攘红尘里的升降浮沉,一心躲进被他美化了的大自然。当年不可一世的红卫兵们,怎知被批斗折磨的和尚是近百年间不数见的逸品艺术家,宾翁而后最杰出的新安派画师!能在个性泯灭的大劫中保存了真性情的大凡人!不算大师,无愧为高士逸客!

附:懒悟与孔小瑜的一段对话

1956年初冬,孔小瑜先生(原名宪英,1899-1984)到合肥古教弩台看望懒悟法师,有这样一段对话:

孔老:我真想让艺术学生读几遍《尔雅》!

法师:为什么?

孔老:当年先父对孩子做着“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大梦,希望在经学上打些底子,教我念《尔雅》,好去理解经书。谁知孩子好奇,对经书不感兴趣,倒是喜欢上草木鸟兽。长大一点,对《释器》一篇更是不断温习。今天能画点博古,跟十八岁读过《释器》有关。

法师:(连连摇头)太高深了,我就看不懂。一片好心,阿弥陀佛,年轻人未必读得进脑子呀,再说教也难……

孔老:我也讲不清楚,有些见过的古器可以默写出来,请博物馆的专家来讲。器物认不周全,将来画不好!

法师:画得出来的学生不过百分之一、二,这样人有心,他自己会去研究。你请人来讲,大多数学生听不进去,还是听其自然——随缘吧!

孔老:也有理!碰到成器的好苗子,个别辅导时再讲讲《释器》……

法师:(指着侍立一旁的年轻人)教人难,这是我在安庆故去的老友蔚青先生长子,我劝他念哲学,将来做点学问。他不听,偏要当什么“万金油”,才二十一岁,当过六年了,将来一辈子打杂,什么专长也没有……

孔老:二十一,考北大也不迟,法师是菩萨心肠,说得严一点,莫丧气!法师,“万金油”是老名字,现在叫“清凉油”!

法师:(闭眼、合什)阿弥陀佛!无上清凉!你送孔先生回艺校!

孔老:不用不用!

法师:听我的!

年轻人动作麻利,他先挤上车,给自己和孔老各占领一个座位。坐到大西门站,上来一位柱杖的残疾人,孔老立即让座。青年起立,扶孔老坐下。又走一站,上来一位老太太,先生再次让座,从此一直站到七里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