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域文化

一把紫砂壶

  • 发布时间:2017-07-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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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年的一天,我接到安庆一中黄定乐老师的电话,说母校正在筹备100周年校庆,还专门编印了校史资料,欢迎校友参加。这一年我除了经营一家通信公司,已初涉收藏圈子,蓦然想起前一阵子,收藏家孙志方先生为一中新建的校史馆捐了一把颇有来历的紫砂壶。于是我向校庆筹备处报了名。庆典后,我在三大本的册子里,终于找到了紫砂壶的出处,方寸大小的照片。

八年后的一天,我和陈独秀先生的孙女陈长璞女士,陪同美国莱斯大学陈独秀研究专家赵沈允博士参观安庆一中,有幸第一次迈进了校史馆的大门。当陈文贞副校长在给赵博士讲解的时候,我的眼神终于睃巡到那把久违的紫砂壶。虽然隔着一层玻璃橱窗,仍能感觉到它的端庄厚重。壶体上的“诚毅”二字,是安庆一中的校训,隶体镌刻,古拙中带着青春的跳动。左边的几行边跋,由于弧度而不能展读,难以印证校史稿上的文字说明。

2016年是安庆一中110周年华诞,学校在懒悟艺术馆举办了“龙门墨韵——安庆一中名人手迹展”。我是“龙门墨韵——安庆一中名人手迹展”的策展人,在我创办的懒悟艺术馆里,展陈了安庆一中历任校长、名师、校友的翰墨手泽,安徽师范学堂的试卷和课本,历次变迁的各种校徽和纪念章。我在欣喜之余仍有一丝牵挂,因为校史馆里的那把紫砂壶,还没有掀起它的“红盖头”。

今年6月,在北京的一场拍卖会上,我拍回一通赵继椿的信札。赵继椿是安庆天台里“世太史第”的旧主、状元赵文楷的孙子、赵朴初的四世祖也是执掌省立一师时间最长的校长。我忍不住在微信圈里“秀”了一把,一中的舒兴庆老师刚刚回复“太好”,一个“更好”就接踵而来。原来一位资深藏家看到我的展讯和微信,决定将其收藏经年秘而不宣的“诚毅”紫砂壶,割爱与我!我谢君子成人之美,君子说宝剑赠英雄。是母校给了我这次策展的机会,成全我做了一回“英雄”。

一个和风细雨的早晨,我和相思了12年的紫砂壶,终于有了“肌肤之亲”。壶体选用的是非常稀贵的原矿段泥,本色是米黄的,岁月的沧桑给它罩上了一层幽幽的皮壳。这种古玩圈里叫“包浆”的皮壳,散发出一种温存的旧气。隐约之间,有星星点点的颗粒,好奇中我用手摩挲,珠圆玉润,如同一只水灵灵的梨子皮。凝眸对视,壶底有“菩提圆满”朱文款记,边跋“安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第二届成绩观摩会奖品”用楷书刻就,计六行二十个字,和我们熟稔的“诚毅”二字,楷隶搭配,错落有致。显然,校史稿里“省立一师毕业纪念壶”的注释,就站不住脚了。

安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校名,一共延用了12年。通过校史馆存档照片的题记,我们知悉省立一师的第一届成绩观摩会始创于1915年,而把紫砂壶作为奖品的第二届成绩观摩会,则是1917年的12月。这个时段省立一师的主政者正是赵继椿。虽然他的家世显赫,曾任省议会的副议长,但在安徽青运史上著名的“六二”惨案中,赵继椿代表着军阀利益,历史上一直背负着骂名。

撇开政治上的是非,赵继椿在担任省立一师校长的六年间,还是有圈点之处的。在1916年《安徽省立师范学校概况》的校长寄语中,赵继椿写到:“敬信朴实,立己利行,策侣坚锐,持以苦勤,践兹德目,其济艰屯,五祺宏道,终身由仁,授受勉哉,蔚成斯民”,体现着长校者对学生们的殷殷期许。作为立校之本的校训“诚毅”二字,也是这个时段的产物,至今仍在沿用。

这一时段是民国教育的起始期,也是省立一师办学思想和管理规则的形成期。仅“学则”就分7大类50条200余项,另有学生、教师、职员的各类记录、统计表格达27种之多。在当年成绩观摩会的照片上,不仅有学分,还有书法绘画、手工才艺的展示。面对这些史料,我们不难看出,在赵继椿长校期间,省立一师的教学与管理的科学化进程已初见端倪。

第二届成绩观摩会圈定紫砂壶做奖品,在当时算是蛮“潮”的。原矿段泥的选择,颇合“紫泥富贵是官宦至爱,段泥脱俗为文人所喜”的时流。而壶型则挑选了“曼生十八式”中的乳瓯壶。这乳瓯壶源于紫砂壶一代宗师、“西泠八家”之一陈曼生的一段亲身经历:

陈曼生十年寒窗,拔贡后授潥阳令。某日因公务途经潥阳街头,偶然举目而望,见一少妇正依门哺婴,由此触发了陈曼生的思乡思母之情。母爱的甘乳琼浆,滋养着万物生灵,寄情寓意成一茗壶,岂不美哉!陈曼生当即呵传笔墨,易稿七七四十九次,终成乳瓯并作“乳泉霏雪,沁我吟颊”八字壶铭。此一款式甫经问世便风靡一时,后世更是奉若经典。

无论是材质的挑选,还是壶型的择定,都彰显着校方的独具只眼。而把学校比作瓯壶,把学业比作乳汁,把学子比作待哺的婴儿,则更见校方的用心良苦。从这一点来看,赵继椿不像一个野心勃勃的政客,更似一个谦谦尔雅的儒者。


然而在那个新朝旧代更迭,军阀交替弄权的剧烈动荡中,校史稿中那个“老成持重”的赵继椿,不免显得有些迂腐。赵继椿1914年出任省立一师校长,得到了时任安徽巡按使韩国钧的首肯。1915年8月韩国钧请辞,恰是赵继椿踌躇满志之际。1916年6月袁世凯病死,黎元洪继任大总统。安徽的绅商民众,或许就有赵继椿,联合商请韩国钧再度长皖,韩国钧以“安徽军民权限尚未全分”为由坚拒。结果以“祸皖”闻名的地方军阀倪嗣冲,充任了安徽督军兼省长,而赵继椿并没有像韩国钧那样审时度势而急流勇退,结果在这滩浑水中被进步学生驱逐出校,后来在“六二”学潮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。这是赵继椿的悲剧,抑或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悲剧。

如今,这把“风云变幻”的紫砂壶,已固定陈列在安庆市懒悟艺术馆的“悦读堂”里,和成行成列的安庆地域文献作伴,让每一个参观者都可以在这儿,来感知百年教育的脉络和温度,让每一个参观者都可以在这儿,来见证历史文化名城的厚重和沧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