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论点滴

从禅茶联语看生命的提升

  • 发布时间:2017-04-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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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。”清明是祭奠故世亲人的节令,也是新茶上市的节令,品茶思亲,品味人生,从而得到生命的提升,是我们民族的一大优良传统。

    茶在中国有著悠久的历史,而真正形成饮茶风气,并由此促进了民间饮茶习俗普及的,却是禅宗僧人。

    中国早期的茶靡,多由居处深山的僧侣栽培,随文人雅士和高僧释家之互相交游,饮茶之俗逐渐推广於世间。宋人杨万里有诗:“以酒为名却谤他,冰为肌骨月为家。”这是对茶水清香雅致品味的极佳描述。

    僧人的饮茶哲学,将口腔味觉感官提升到心灵美学的层次,更突破人的有限性到无限的中观、止观、空观。喝茶活动是一种文化现象,和社会物质生活、精神文化生活相关,且是一种追寻自我、超越自我的修养方法。在所有的饮食中,唯一具有超越性,被古人视为”灵物”的,正是具备此种特质的茶。

    凭藉着芬芳漫溢的茶香,喉韵回甘的茶味,茶的魂魄化成诗的精灵、禅的智慧,从饮茶中抒发情志,也感通物理;它是孤独时的良朋,也是热闹时的诤友。竹下、松间、厅堂、内室、书斋、僧室,结合不同情境,茶所开展出的文思、理则,或典雅优美,或恬淡敬谨,或安和悠远,或浓郁清芬,丰富了文学的生命,提升了生命的境界,也慰藉了为谋生而碌碌劳苦的芸芸大众。

    唐代开始大量咏茶入诗,而茶联最迟在宋代便已出现。在各地茶馆或以茶会友的场所中,常会张贴茶门联,悬挂茶挂以增添古朴之意,更赋予饮茶者以思考冥想的空间,倍增品茗乐趣。因名山多名寺,山寺的好茶、好水及僧俗同在茶香禅趣中惜情惜缘,茶联成为吟咏最好的文学形式。

    一壶茗茶品禅味,

    半榻茶烟养性灵。

    这是台北市木栅某茶坊门联。

    古人说:“但精一技,皆可谐道。”茶艺真正要学的,不在於“技艺”,而在於“艺术”。茶艺之美包括感官的享受、性灵的提升和精神的满足。真正观照到茶的本质的人,才是真正了解茶叶、领悟茶艺的人。

    宋代圈悟克勤禅师(一○六三——一一三五)曾写有“茶禅一味”四字,体现了茶与禅的密切关系。茶味即禅味,是中国茶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特质,茶与禅形成一体,饮茶可以进入平静、和谐、专心、虔敬、清明的心灵境界。所以古代茶不仅为诗客所慕,也为僧家所爱。

    僧侣最早初饮茶,即是为了坐禅修行。早在晋代,即有关于坐禅饮茶的确切记载:

    “昼夜不卧,诵经四十万余言,每日仅吃药丸数颗,再‘饮茶苏一二升’而已。”(《晋书•艺术传》)茶苏是一种将茶叶、盐、桂、枣、橘等物合煮的饮料,能充饥止渴、驱逐睡魔以利清心修行。

    这是讲禅宗的初祖达摩于公元五二O年由印度来到中国。在金陵(南京)与梁武帝见面,点化武帝只一味执著建庙并无功德,心性的修养才是根本。

    因和梁武帝语不契机,达摩遂渡江到了嵩山少林寺,发愿要禅定九年,面壁而坐,终日默然。

    传说九年修行壁观期间,前三年虽如愿成功,之后却因体力透支,遭睡魔侵袭,醒来之时羞愤难抑,绝望之余,他终于撕下眼皮,弃置地上,以誓再不阖眼打瞌睡。在眼皮弃置之处竟然长成茶树。有一天,弟子在树旁烧开水,一阵风来,树叶碰巧掉落锅里,达摩喝了这锅茶水以后,顿时神清气爽,打坐时再也不打瞌睡而保持心灵的清明。或许因茶、禅关系密切,才有茶苏起源这样的传说。

    僧侣们更公认茶有三德:一为坐禅时可通夜不眠;二为满腹时能助消化、轻神气;三为茶是不发之物,可抑制性欲、清心静虑。唐代刘贞亮更进一步提出饮茶十德,即:以茶散郁气,以茶驱睡气,以茶养生气,以茶驱病气,以茶树礼仁,以茶表敬意,以茶尝滋味,以茶养身体,以茶可悟道,以茶可雅志。他不但将饮茶视作养生之物,更将茶当作修身之道。

    唐代的饮茶风气,至唐玄宗开元时,全国不分僧俗,把饮茶视为生活的一部分。中唐的陆羽(七四二一一七五五)於唐德宗建中元年(七八○)在湖州完成《茶经》。《茶经》是考察中国茶的最基本的文献,也是全世界第一部关于茶的学术著作。

    陆羽有如此成就,是受到三岁时收养他的复州竟陵(今湖北天门县)龙盖寺喜茶、善茶的智积禅师影响。

陆羽的好朋友禅僧释皎然(七二○——约八○○)作《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》:“九日山僧院,东篱菊也黄;俗人多泛酒,谁解助茶香。”

俗人在酒中应酬,怎能知道在友谊中喝茶的芬芳呢!

    释皎然与陆羽交情很深,陆羽在自传中形容他们的友谊是“缁素忘年之交”。

    在唐代封演《封氏闻见记•饮茶》记载:“开元中,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,学禅务于不寐,又不夕食,唯许其饮茶,人自怀挟,到处煮饮,从此转相仿效,遂成风俗。”

    唐、宋禅僧体认到茶有澄神湛虑、畅心怡情、提神醒脑的功能,可以做为学禅彻见自性的助力,因此禅僧种茶、饮茶,禅寺普遍设茶堂,可以和高僧一同在茶堂噢茶,辩佛理,饮茶谈禅、觉悟群迷,也可以称得上是风雅因缘。禅的理趣结合了茶的特性,对饮茶文化的提升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。

    一勺励清心,酌水谁含出世想;

    半生盟素志,听泉我爱在山声。

    这是镇江市招隐寺内万古长青泉联。

    舀一勺泉水煮茶,勉励自己也要保有像泉水一样清澈的本心,酌取泉水替人止渴,是谁心含出世的想法呢;半辈子以来一直立下这样的盟誓,表达平素的志愿,倾听潺潺不止的泉声,我喜爱泉水安於在山保持自身洁澈的音声。

    “酌水”,典出《晋书·吴隐之传论》:”吴隐酌水以厉精,晋代良能,此焉为最。”后常以”酌水”形容廉吏。

    “听泉我爱在山声”取唐代杜甫<佳人》诗:“在山泉水清,出山泉水浊”之意。

    人品与茶相得,是饮茶人的自励。香茗使心境和物境契合无间,顺天而放,不必刻意找寻自适之道,享受当下充实而饱满活泼的天机。

    明代名士陆树声尝言:“煎茶非漫浪,要须人品与茶相得,故其法往往传於高流隐逸,有烟霞泉石磊块胸次者。”

    明代人已经将茶艺提升至一个至高的境界,并且将“茶侣”的界线画分出来,只有“翰卿墨客、缁流羽士、逸老散人,或轩冕之徒”列名其中,而所谓”缁流羽士”即指寺庙中之和尚与道观中之道士。一般来讲,僧家饮茶之风较道士来得兴盛,或许由於明代人多信仰佛教之故。

    明代僧家多精解茶艺,很多名茶都是由僧家烘焙而名传遐迩。

    明代陆容在《送茶僧》诗中云:“江南风致说僧家,石上清香竹里茶;法藏名僧知更好,香烟茶晕满袈裟。”如此淡雅生活,才真正属於和尚家风。

    历来谚语有“天下名山寺占多”之说,尤其江南一带多名寺古刹,佳茗往往出其间,所以多备有品茶的场所,接待四方游客。

    虽有名茶,还需配合名水,也唯有如此才能尽茶之真味;而水品中以山泉为最佳。相水之法有所谓:“山厚者泉厚,山奇者泉奇,山清者泉清,山幽者泉幽,皆佳品也。”山寺有其优越的条件,一般茶客不辞路遥,迢迢而至,实有其向往的道理在。因此自古即有“名山出好茶,名寺出好茶”的说法。

 

    僧家因戒杀生而远离腥秽,对於日常蔬食而养成在嗅觉与味觉上至为敏感的功能,对草中至灵的茶叶所含有的甘香,僧家多能随著各种茗茶产地的不同而辨别出优劣,这不是世俗文士品茗所能望其项背。

    九龙云连,吉光开佛相:

    二泉玉泻,禅味得真如。

    这是清代乾隆皇帝题江苏无锡惠山寺联。

    九峰蜿蜒如龙腾翔在相连的白云中,显现吉祥的光明,使人开悟佛陀的实相;二脉泉水如白玉倾泻而下,在禅悟的滋味中,领会得永恒常在的实体、实性的真如智慧。

    惠山在无锡市西郊,以泉水著称於世,惠山泉有“天下第二泉”的美誉,也称陆子泉,相传因唐陆羽品题而得名。民国初年的民间艺人瞎子阿炳就因为终日伴泉而眠,创制出千古名曲《二泉印月》。

    清泉泡茶,茶味中品得真如的禅境。在精神境界上,禅讲究的是清净、修心、静虑,进而求得智慧以开悟生命的道理,达到身心轻安、观照明净的境界。有联曰:

    煮沸三江水,

同饮五岳茶。

    茶香高山云雾质,

    水甜幽泉霜雪魂。

    幽借山巅云雾质,

香凭崖畔芝兰魂。

    斗酒咨欢,方向骚人正妙述;

    杯茶泛碧,庵前过客暂停车。

    茶叶受到山巅云雾滋养而增添幽质,茶香依凭著高山的泉雪、山崖的芝兰来表现魂魄。在佛庵中共饮一杯浮泛绿碧的热茶,是山水与人亲昵的对话,使人身心得到暂时的安歇。饮茶中契入平静、和谐、专心、敬意、清明、整洁、至高宁静的心灵境界。

    山僧活计茶三亩;

    渔夫生涯竹一竿。

    这副对联见《四朝高僧传》。山僧只要三亩茶园,就可以维续生命的存在;渔夫只要一根钓竿,就有自足的生涯。物欲太高,反而患得患失,徒添烦恼,于生存本身并无益处;把物欲降低,心灵才有更大的空间飞翔。

    就佛家律制规定,出家人不得私有财产,但佛教却不能没有财产:比丘可以树下坐,林中宿,岩间居,佛教却需要有其中心所在。如果佛教道场有其生产事业,便能自给自足,无求於在俗的居士,且能弘扬法化,普济人群。

    唐代百丈怀海禅师(七四七——八一四)说:“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。”学禅,并不单靠坐禅就可达到最高境界,必须要有活一天就修行一天的心意,没有佛作佛行,就不算是禅的生活。

    住在山上的禅僧种茶维生,也寄托禅僧佛作佛行的心愿。劳动服务的茶园,便是禅师论辩参悟的道场。

    百丈禅师《禅门清规》卷七说:“丛林以茶汤为盛礼。”茶是禅僧的饮料,也用来供佛。吃茶在丛林里被仪礼化,成为茶礼。

    禅林中有不同单位编组,各组有组头。茶头,是特别的役僧,专司佛祖灵前献茶及众生供茶、来客享茶。禅师们在午后功课完了,喜欢喝一杯浓茶,由茶头司供应茶水。

    在语言文字的范围之外有很大的天地,几乎除了人为的语言文字世界以外,整个宇宙都是非语言文字的,整个宇宙都是解脱的大门,达道的人是不须借助语言,不管走路、吃茶或吃饭,都只能靠自己完成,凡事尽心尽力,毫不敷衍,那么无论身在何处,都是真实生命的体现,表现出禅者人间化的性格。所谓“路一步一步地走;饭一口一口地嚼”。又有所谓“摘茶更莫别思量,处处分明是道场”。专心投入当下自己的工作,没有一丝杂念,那么步步是道场。

    小住为佳,且吃了赵州茶去;

    曰归可缓,试同歌陌上花来。

    这是清代樊增祥(一八四六一一一九三一)题杭州九溪林海亭联。歇住些时是好的,暂且去吃碗赵州茶,品饮禅味也体会人生况味;回家路上可缓缓而行,试著一同来唱陌上花的歌,勿因归心似箭而错过了欣赏一路开放的春花。

    “赵州茶”,唐代高僧赵州从念禅师(七七八一一八九七)的口头禅是”吃茶去”,以此指引顿悟之法。

    就近以茶指引顿悟之法的公案有很多。如僧问如宝禅师:“如何是和尚家风?”师曰:”饭后三碗茶。”又僧问谷泉禅师曰:“未审客来如何只待?”师曰:”云门胡饼赵州茶。”等。

    日本愚堂国师(一五七六一一一六六一)说:“自笑十年行脚事,瘦藤破笠扣禅扉。原来佛法无多子,吃饭吃茶又著衣。”可见禅似茶,参禅如饮茶。

当代赵朴初曾题诗并书写成条幅赠与茶事活动说:“七碗受至味,一壶得真趣;空持千百偈,不如吃茶去。”

    石鼎煎香,俗肠尽洗;

    松涛烹雪,诗梦初醒。

    这是扬州西园的浊清堂茶室联。

    用石质鼎炉煎煮香茗,将俗肠都完全洗净了;茶汤沸腾的声音像松涛作响、茶末飘浮像白雪一般,想要作诗的清梦刚刚醒来。

    佚名题某禅寺联:“松涛烹雪醒诗梦;竹院浮烟荡俗尘。”

    煎茶的声音有如松涛阵阵,漂浮的茶饽好像积雪皑皑,作诗的兴致和想要入梦的睡意都清醒了;碧竹幽篁的院子中飘浮著袅袅茶烟,好像把世俗的浊尘都荡清了。

    这副对联也题作:“松涛烹雪醒诗梦;石鼎餐云荡俗肠。”

    清茗可以洗尘心、开慧眼,进入到万无一虑的禅境。世俗之人名利热衷,香茗得以完全洗净,尘梦乍醒,诗兴勃发,正因饮茶有利禅悟,是不必居山林,才能有出世之思。表面上看,禅属于哲学,诗属于艺术,好像互不相干。但它们都注重对宇宙本体的直觉,注重对人生充满生机的领悟,注重言外之意、弦外之音,于是,二者便自然有沟通。

    晚唐时期,禅与诗紧密联系起来。到宋朝,士大夫谈禅成风,禅与诗更加紧密结合。如北宋末年的吴可《学诗》诗说:“学诗浑似学参禅。”金人元好问说:“诗为禅客添花锦,禅是诗家切玉刀”便是。有以禅喻诗,也有以诗入禅,日人铃木大拙也说:“禅在诗中比在哲学中更容易找到它的表现形式。”

禅宗对中国文学影响极深,从如小诗一般的对联便可见其端倪。在诗之外,禅宗对中国的小说、戏曲,也有影响。禅让人找回迷失的心,禅为文学家观照人生提供了一双睿智的眼睛。

     四大皆空,坐片刻无分尔我;

    两头是路,吃一盏各自东西。

    这是清代佚名题,河南洛阳古道某茶亭联。

    领悟四大皆空的道理,缘起缘灭,什么情缘都不长久,何妨稍坐片刻,不要分你啊!我啊!这样生疏;两头都有路可走,不管向前或回头,何妨好好吃一盏茶后,潇洒道别,各奔东西。

    这副对联相传为一和尚与一商人,在茶亭中相饮时所对。咏萍聚之乐,人情之美,因茶结缘,有四海皆兄弟、无路不顺畅的随意放旷。

    佛教认为地、水、火、风为物象世界的四大组合成分,但这都是因缘和合的幻象,终究不免於幻灭。人生情缘缘起缘灭,亦复如是。但相逢自是有缘,在聚散无常中,随顺任运,当下惜缘,也许伊人踪迹已杳,但依然有茶香,有温暖的人情留存心头。

    风云万幻的人间,喝杯茶,暂时止住心头热恼,及时洗心求道,得无上清凉。从茶禅的智慧中学习生活压力的解脱之道,沉淀日常的琐碎忧虑,向克服死生忧惧之路迈进,从命运的束缚中解放自由。

在茶味中也能领会永远、坚强、清净的禅味,禅茶一味,其精要在于安心、静心,淡定人生,然后才能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中,构筑出一个永远如一的性灵而坚强的自我。

 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作者:翁  飞

写于壬辰(2012年)清明前夕

 

 

作者简介:系安徽省文史研究馆馆员、安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、历史学博士、研究员。